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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生活

早安,生活

第一缕黯淡而缥缈的阳光透过了肮脏泛黄的玻璃窗,投进了这间灰暗无光的单间,照亮了空气中的尘埃与碎屑。那些灰尘——它们在暗黄的光柱里欢欣雀跃着上下翻飞,仿佛在为这地平线上的初升朝阳献上虔诚的祭舞,就像这片新大陆上的原住民们,许多年前曾经做的那样。

这间屋子里布满生活的痕迹,却仍旧显得死气沉沉。昨日的黑暗仍旧不甘地占据着这里的角落,也终究被嘀嗒作响的秒针刺得千疮百孔,随后悄无声息地淡没进燥热的空气中。

紧接着,一阵嘈杂的电子音打破了这晨间片刻的宁静。房间里除了彻夜嗡嗡作响的排气扇外,晨间的第一丝声响,始于一张锈迹斑驳的行军床。一个满脸胡茬的黑发男子躺在床上,隔着千钧重的眼皮,在心里给天花板上的黑色斑点计数,不那么情愿地弯起自己的脊背,坐了起来。他浑身上下喀吧作响,在这间略显逼仄的小屋,显得就像一头刚从冬眠中醒来,骨瘦嶙峋的病熊。

即使睁开了双目,早晨的阳光依然让他瞎的就像一只蝙蝠,慌忙而急促地摸索着窗前的一根挂绳,放下了百叶窗,还差点碰翻了窗台上放着的一个塑料花盆——里面除了一抔黑腻到令人不悦的泥土,别无他物。

他用掌心捂着自己的眼睛,缓解着若有若无的刺痛,深深品尝了一口带着塑料与霉菌,或许还混着一丝铁锈味儿的厚重空气,随后摸索着,让双手越过桌上电线与接**织而成的黑色丛林,从撕开的塑胶包装堆叠而成的银灰丘陵旁笨拙地绕过,翻开了一台沉重的显示屏,露出了F-451型家用便携电脑键盘的硬朗曲线。

黑色的液晶屏映出了男人的样貌,岁月并没有因为他的年轻而手下留情,有条不紊地在这些废土游民的脸上划下一道道细微的沟壑。

紧接着,尽管早有准备,霎时间亮起的屏幕还是令人难以忍受——右下角的“8/15/60”,代表着公元二零六零年八月十五日,电邮里一如既往地空空如也,除了些被屏蔽的垃圾广告之外并无他物。

在这间屋子里,对一个来之不易的没有宿醉相伴的早晨来说,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龙头里流出冰冷而浑浊的过滤水,碎屑与杂质还没来得及沉到杯底就被一饮而下,又被一口吐进了管道里。薄荷香精的廉价气味在一角龟裂的镜子前飞散着,合成的橘类气息混着细密的胡茬与块状的泡沫,也一同被没有温度的净化水冲进了管道。

装着蛋白质营养块儿的塑胶袋被投进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垃圾桶,而里面带着寡淡咸味的粘稠液体,与一截截条状的半透明粗条儿,被一起倒进了一个沉甸甸的旧瓷碗,送进了微波炉那贪婪无度的口中。就在这时,他才懊悔地发现,装着调味剂的小袋子依旧平静地躺在外包装里。

“该死。”

男人轻声咒骂着他的健忘,只能无奈地静候一声清脆的“叮”——那意味着这碗食物已经完全失去了它的所有趣味与灵魂,除了被人吞进肚里已经干不了任何事了。合成蛋白质——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其实那并不是合成的,华勒斯公司的蛋白质农厂,连同里面那些白白胖胖的幼虫、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转基因菌类——它们是确保这地球上剩下的30多亿人类不会饿死的最后一道防线。

北兰岛事件,那次由几个有勇无谋的中国人引发的灾难,让人类在数年间就失去了为数众多的耕地,接踵而至的饥荒与人为的新瘟疫让国家间放下了最后的理智与尊严。而他们因此铸下的弥天大错——软弱无力的联合国最终甚至难以维持表面的和平,在一片哗然中解体;那些曾经让人们忌惮四分的核弹头与导弹终于得以重见天日,达成了那些工程师们多年以来为之呕心沥血的设计目的;当后备兵源面临枯竭时,自律兵器被发明并制造出来,投放在各处,继续为了对它们而言毫无意义的干净土地精确而无情地相互摧毁着;甚至是坍塌液——一切的祸根,终究也成为了一种武器,它们被掺入脏弹后,毒性令放射性尘埃都相形见绌;那些人造的基因武器、变异的菌株,则一直延续到了下一个世代,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还会和坍塌辐射一起,缓缓吞噬着业已千疮百孔的人类社会。

而这一切的一切,最终的结果就是,我们的维克托·韦斯特伍德,一个没能为自己挣到一纸入城许可的倒霉蛋,命中注定只能站在自家屋顶,远眺着净化塔与隔离墙后的灯红酒绿,吃着碗里的加工蛆虫和干蘑菇粉,望洋兴叹了。但就连合成蛋白质,毕竟终究也不是免费的,那段年轻人们三五成群骑在改装机车,飞驰在15号州际公路上打家劫舍的好日子已经远去很久了——在逐渐兴起的安保公司们,他们接管了濒临破产的州政府,并让一切都几乎回归正轨之后。

维克托·韦斯特伍德自认为有那么些长远的眼光,或许真的是吧,他及时地功成身退,销声匿迹。他在十年前花光了自己多年来攒下的微薄积蓄,一套通用公司的全封闭动力服、还有一辆二手皮卡市场里淘来的,经过违法改装的丰田皮卡、一些防身的必要物件——他成为了一只秃鹫,盘旋在旧日文明的腐臭尸体上,拣下一块块烂肉——或者再直白点,一个拾荒者。

不管怎样,文明在病态地延续着,苟延残喘着,就像重症病房里插管的病人,需要那些冰冷的仪器维持着臃肿肉体的不腐。当生者都躲在净化塔的庇荫下自顾不暇时,已经没有闲人去为死者立碑了,或者说,那些充满放射性的钢筋水泥丛林,还有它们在无月之夜里幽暗的蓝色荧光,都无言沉默着,仿佛是为了曾经在里面生活的生灵,留下一丝存在过的证明。

而维克托,他负责从这些死者已经不再需要的东西中,取走生者所亟需的那部分。无论是天然作物制成的罐头,还是燃料电池、真正的烟草卷成的香烟、酿造出来的酒精饮料、未被完全锈蚀的机械、尚能击发的武器、状态尚佳的电子元件、甚至是书籍与文献。这些被放弃在隔离墙外的人们,除了与漫天要价的奸猾行商们讨价还价,就只有通过这种渠道或是一技之长,挣得自己日常生活必需的衣食住行。

披上了一件几近褴褛的人造革大衣,男人一把扯过了挂在门背后的呼吸器,随手套在了脸上,他揉了揉自己不肯服帖的最后一丝毛发,将它们从聚合物绑带的后面挑了出来,免得让自己发痒。西边的天空呈现出不怀好意的一团漆黑,盘旋在山峦间的上空,夹杂着点点隐约可闻的雷声,森然可怖,预示着一场司空见惯的降雨即将来临。那些辐射尘埃云偶尔会悄然越过山谷,给这片莫哈韦沙漠边缘的穷乡僻壤缘带来充沛却不怎么受欢迎的放射性酸雨,让这里充斥着光泽油腻的灰黑色沙壤,它们的毒性足以让最顽强的杂草与仙人掌都望而却步,这里也因此种不出任何东西——除了温室里的私烟和唆麻。

卡洪章克申——这个因为扼守了拉斯维加斯通往洛杉矶旧城的唯一一条公路,在战后建立在拾荒业上的小型定居点,而其前身,很难想象不过是个公路上的休息站,唯一出产的就是热腾腾的赛百味三明治和塑料纸包着的糖块——如今再也无法轻易买到了。说不定还有汽油,可随着公路上的油罐车在15年前就销声匿迹之后,那间加油站早已关停多时了,现在,矗立在那的是镇上唯一的废品回收场——这片被弃之地中几乎所有人生活的支柱。

“——嗞啦——S.P.C.(次优先级公民)维克托·韦斯特伍德,您的账户余额为——嗞——451.42美金——嗞——”

冰冷的合成电子女声从劣质扬声器中传出,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但这台老旧的自动贩卖机里吐出的罐装汽水,不比这声音带着更多的温度,却及时地给维克托渗出汗滴的大脑降了温。生姜味的廉价香精和配料表里的阿斯巴甜无时无刻不在体现无良厂商对成本惨无人道的压缩,自从天然糖浆的价格日渐攀升后,所有的碳酸饮料都涨了两倍的价,也少了一半的糖——为你的健康买单,至少他们印在灯箱上的广告词是这么说的。

维克托·韦斯特伍德,这的确是他的名字。他的父亲是个维克托维尔来的农民,这也是他名字的来历,她的母亲则是个当地的小学教师。不过现在这些东西也都不那么重要了,他和父母多年未见,至少在维克托的心里,他们已经死了。

这个小镇并没有多少人口,废土游民们更愿意前往北面的维克托维尔讨生活——至少那是个大城,即使没有净化塔与隔离墙,也是离拉斯维加斯最近的大型定居点。那里并没有受到核弹的轰炸——联邦政府的激光反导系统将那里封锁得水泄不通,特别是在丢掉了洛杉矶和大半个旧金山之后,那里成为了西海岸硕果仅存的大型都市之一。愿意留在这里,冒着遭受坍塌辐射与常规辐射荼毒的风险,在危机四伏的废墟里捡垃圾的人毕竟还是少之又少——再说,世界上本来也没剩下多少人了。

这里是个穷山恶水的小地方,任何外来者在这儿都格外显眼——也并不怎么可能受欢迎。正因为如此,那个在莫里森垃圾场的铁丝网外踯躅着踽踽独行的娇小身影更是分外引人注目——那是一个人形。

人形机器人——如果你愿意,简单点,叫它们人形就好了。这些任劳任怨的机械奴工,智人为自己而创造的忠仆,填补着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中蒸发的50亿人口留下的空缺,并在一次次的填埋与重建中,抹去着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在那些有着净化塔的大型都市里,流连于种种维克托未只得耳闻的服务场所之间,你应该都能看到她们忙碌的身影。

要说为什么,一个没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乡巴佬,隔了老远就能认出那是个徒有其表的仿生假货?那可是再简单不过了——一个明显不属于这里的金发女孩,身着一套大城人特有的、矫揉造作的怀旧审美下诞生的,黑白相间的服务性装扮,端庄过度的仪态,在一个臭气熏天的废品站旁边带着举手投足的优雅迈出步伐,精确地按一个三角形不停绕圈——能干出这种事的,维克托可以用他三十年的人生经验担保,绝对不是那些人形的造主,也就是人类们能干出来的。

在日光下,金色的仿真纤维透射出点点晶莹的反光,呈现出一种缥缈的虚妄感。一双人造的眼睛映衬着灰蓝的天空,瞳孔的内部,复杂的传感器构件正在有规律的一张一合——仿佛那就是它的呼吸与脉搏。小巧的鼻子显然只是装饰品,它没有多少真正血色的双唇也轻轻抿合着,就像个老处女一样安静。燥热的空气中,除了它腿部动力元件运转的嗡嗡声,就只有回荡在废品站上空的,金属被敲击时的叮当作响了。

“早啊,Vic,今天你打算去市区吗?”两鬓斑白的莫里森先生,正翘着腿,坐在废旧的招牌与零件拼成的躺椅上。有些阴凉的屋内,一台沙哑而过时的晶体管收音机,正接收着远道而来的电波,将它们还原成规律的振动。维克托认得那首有些年头的欢快调子,那是迪恩·马丁的"Good Mornin' Life"。莫里森是个老鳏夫,自从他老婆死于坍塌辐射感染后,他就孑然一身,靠着自己摆弄机器的本领,经营着这家废品回收站。

“是啊。”维克托一边将易拉罐投进一个铁丝篮子里,一边将手撑在了和莫里森那苍老的脸庞一样沟壑纵横的沉重铁桌上。“我要二十四发点44的手装弹,三颗钨尖爆破弹,还有两个压缩气罐,老样子。”

“天哪,你是怎么才能用掉那么多弹药的?”老莫里森一边抱怨着,一边从柜台下面取出了二十四颗灰黄的金属圆柱体。紧接着,他又掏出一把棍状的电子钥匙,**了地板上的一个小洞,一个暗格随之弹起,三颗灰红相间的子弹就像变魔术一样,摊开在枯瘦的掌心内,排列得整整齐齐,就像三根蜡烛。“你要是这么快就又把这些宝贝糟蹋完了,下次你要付我的可就不止破烂和美刀了。”

“只是运气不好罢了。”维克托用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着,显得有些不耐烦,但老莫里森从充气装置里取下钢瓶的动作却仍旧那么有条不紊,倔强地不肯快上几分。“你门口那个像弱智一样晃悠的机器人——那是什么来头?我可不记得给你捡回来过这样的东西。”

“哈,我老了,凌晨三点钟,警报就一直在叫唤了,硬是没吵醒我,它一直就待在门口,谁叫都没用——我猜,是哪个城里的混球给它下了个命令就不管它了。”老人瘦弱的手臂娴熟地提起了两个硕大的钢瓶,砸在了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我觉得它是陷入了一个第二法则的循环困境,到现在都没被人一棒子敲晕扛回家里拆了,也是个奇迹了。”

“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形,你确定不想给它处理掉?”维克托把一颗颗马格南手装弹**了腰间的子弹带,又从腰间的枪套里掏出了一把2019年式通用电机左轮,放在了老莫里森面前,哑光的黑色枪身漂亮得就像一个年轻寡妇头罩上的黑纱,温润的仿木纹塑料枪柄上,雕刻着一头被磨损的几乎看不见的双头棕熊,沉重而紧凑的枪身传来令人信赖的触感——在这片废土上,一把枪就是你最好的伙伴,它会忠实地回报你在它身上付出的所有时间与心力,并在紧要关头救你一命——只要你将它视为自己的一部分,就像它对待你一样。“传感器的偏差值太大了,你得帮我校准下。”

“哈!那卖给你回去当压寨夫人怎么样?”老莫里森依然开着他那并不有趣也缺少幽默的玩笑,“耶稣基督啊,0.5的偏差值!你多久没校准过了?”说着,他将机匣的护盖拆开,用一根双头导线将那台破旧的终端和枪里的芯片连在了一起,敲了几下键盘,就把枪恢复原状,递回了维克托手中。

“得了吧——等我回来之后,这些钱从我卖给你的破烂里抵。”拾荒者转了转弹出的弹筒,又把它扣了进去,发出了清脆的咔哒声。

“可别死在那里了!你还欠我十九刀呢!”

维克托·韦斯特伍德头也不回地,拎着两个压缩气罐走出了大门。直到他将两个满载干净空气的罐子扛上皮卡的后面,那个形单影只的人形,依然就在那,静静地踱着孤独的步子,不知在守望何物。

就这样,在美利坚西海岸废土上的一个小镇里,新的一天,伴着机油与金属的气味,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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